生活在别处的兰波

Move forward like seasons.

吼吼街飞行 by 阿波&阿摩

第二章


生活太难她想走捷径。


——斯赫尔博《一切不可行的事物》


当格蕾塔在火车站出站口等佩内洛普时,手里的诗集已经读完,包里的另一本小说又不想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下开启,便用心打探这座城市。


这是她第一次来达里奥市,也是她最后一次来达里奥市(当时她并不知道这点)。这里的女孩们都有纹身,在手臂,在脚踝,在腋下,在脖子上……家乡弗罗斯特镇上只有吼吼街49号的坎蒂斯纹了身,是一个俗气的玫瑰花和骷髅头图案。当她眯着眼打量车站广场上的雕塑时,佩内洛普出现了。


“对不起让你等了10分钟。”

“没关系,我也和达里奥互相认识了一下。”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我以为你要再过一两年才能来这里找我呢。”

“大城市外表都是一样的吧。你等我再慢慢了解了解。托了丹·布朗的福,书店这两个月生意不错,多发了奖金。正好有一星期假,就来看看你。”

“上帝保佑丹·布朗。走,饿了吗?带你去吃我常去的那家牛排店。”


吃完牛排后,她们散步到赫斯亚大街。一路上格蕾塔给她讲了讲镇上的近况。吼吼街16号的格林太太再也受不了她愚蠢的丈夫,终于提出离婚;37号的塞尔玛小姐向家人出柜,带回来恋爱3年的女友;而住在大街尽头的诗人在一个冬夜的凌晨上吊自杀了,他把自己的所有藏书捐给了镇上的图书馆。他的遗书压在保罗·策兰的诗集下。


到了佩内洛普的公寓后,格蕾塔终于放松下来。在陌生城市第一顿饭和第一次大便总是格外重要。刚刚的牛排马马虎虎吧。她希望第一次大便不要那么可怕。佩内洛普烧水给两人冲了茶。


格蕾塔坐下后,从包里掏出《莫朗努斯诗集》给她。


“这本怎么样?”

“耶胡达·阿米亥之上,塞尔努达之下吧。”

“好的,我今晚睡前看。”


今天是周三,佩内洛普用周六和同事换了一天班。这下刚好格蕾塔可以陪她周末一同去看医生。


佩内洛普喝了两口茶就拉着格蕾塔到阳台抽烟。佩内洛普只会因为三个原因抽烟:一是压力,二是痛苦,三是无聊。现在她抽烟是因为有压力。


刚刚格蕾塔讲的吼吼街日常让她想到了她妈妈。她已经七个月没有回家了。身为母亲,安娜做得很好,给了佩内洛普她能负担得起的一切。但始终,二人的关系有着隔膜。安娜给予她所有的爱,想当一个好母亲;而一点点爱就会让佩内洛普觉得负担。她对所有的爱都持悲观态度:能回馈的爱总要算计着回馈,而无法回馈的爱让她愧疚自责。安娜的爱属于后者。佩内洛普无法完成安娜一点点精神上的要求,比如快乐,比如健康,比如找一个男朋友。


回到屋内,格蕾塔询问佩内洛普的近况。你知道,就是在公共环境静不下心聊的那种事情。


“最近工作压力大不大,一切还过得去吗?”

“还好。都还能应付来。偶尔会有崩溃的时候。”

“比如?”

“跟钱有关的事情。怕自己出错,承担责任。还有被批评的时候。”

“还是和以前一样啊。”

“是啊。”


“那感情生活呢?公司同事或者身边朋友有没有追求你的?”

“爱情不重要,格蕾塔,你知道的。流水的爱情,铁打的友情。”

“我总是希望身边有人能照顾你,无论以名义。爱情总是最好的一个名义。”

“为什么你和妈妈总是不相信我能照顾好自己呢?”

“那为什么家里的脏衣服和干净衣服都堆在一起?”

“因为脏衣篓满了啊。”


下午,她们在家煮面吃。佩内洛普热爱牛肉酱。她真是太喜欢牛肉了。晚上洗完澡她读完了《莫朗努斯诗集》。格蕾塔读了加缪《快乐的死》。在陌生的城市她需要熟悉作家的作品来为她搭起一层安全罩。


格蕾塔的到来让佩内洛普安心。她们躺在一张床上,佩内洛普的心里还是会有重重的苦涩,她努力不让这苦涩从眼里,从嘴里出来。


“那你呢,你恋爱了吗?”

佩内洛普脑子里那个需要流泪的小人已经开始大喊大叫,为了防止失控,她必须随便问些什么。格蕾塔在她身边虽然让她感到安心,却无法制止她想哭的欲望。突如其来的,她现在只想哭。

可是她不能哭,和格蕾塔再亲密也做不到这一点。她不可以在格蕾塔面前落泪。哦,或者说,她不可以在任何爱人面前流泪。这是她给自己订下的规矩。

佩内洛普认为在格蕾塔面前哭会让格蕾塔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帮助到她。


也许事实不是这样的,可是谁能说得通悲伤的佩内洛普呢?

佩内洛普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她强忍住泪水。

关于强忍泪水,佩内洛普已经这么做好久好久了。

从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时她就这么做了。

她从那时候就控制不住自己无缘由的悲伤,所以只好试着控制自己不在熟人面前流泪。

流泪是本能,却也是他人的负担。


佩内洛普真是个自恋的人。

只有自恋的人才会这么想。只有自恋的人才默认他人都是关注自己,都是爱自己的。

不可以麻烦到关注自己、爱自己的人。

她明白无缘由的流泪是不可避免的,自然也是不可安抚的。也就是说,他人在自我流泪时是无效的。无效会让人产生挫败感,而佩内洛普不想给任何人挫败感。

她不能怏怏不乐。

群体活动时她丝毫不介意黑着一张脸,任凭别人评价她“不给面子”,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么多人,这么个群体,在群体里做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谅或者都是自己无所谓的,和格蕾塔在一起却不行。


越亲近,越责任。而忍住坏情绪正是自己的责任。佩内洛普想。


我是多么爱格蕾塔啊,佩内洛普鼻子发酸,她想,我不要流泪,我不要让格蕾塔觉得无助。我不要格蕾塔也悲伤。

我们现在靠得如此之近,我不要让我们距离变得更远。


“不为彼此感到悲伤而悲伤的时刻,就是我们距离最遥远的时刻。”


而格蕾塔又在想什么呢。

她盯着佩内洛普的天花板,在想赛洛在做什么。


赛洛也是佩内洛普的好朋友。而格蕾塔最近和赛洛有些暧昧。她沉浸在赛洛和她最后一次的见面中,没有听见佩内洛普说了什么。


“嘿?”佩内洛普提高了一些声调,不过格蕾塔仍没回应她。

格蕾塔总会这样——思想放空。通常好一阵子才可以收回来。


那我就流一会眼泪吧,我就流一会儿。

佩内洛普的眼泪下来了。没得到回应的一瞬间她仿佛重回独居生活,这让她有些抑制不住,她侧躺着,背对着格蕾塔开始流泪。


我完蛋了,佩内洛普边哭边想,我烟抽得越来越多,我也许明天就会死于肺癌,不过这也是个好结局;我完蛋了,待会儿被格蕾塔发现流泪她一定会开解我,而这开解对我毫无用处,我仍然忍不住眼泪,格蕾塔该多伤心啊;我完蛋了,我看不进去小说,也看不进诗歌——我哪儿也去不了,我的灵魂会死在我的臭驱壳里;我完蛋了,我的药开始失效,它又开始抑制不住我的无缘由眼泪了。


说到这儿得提一提“佩内洛普理论”,也就是“不戒烟理论”。


按照佩内洛普的说法,人不能预知自己的死亡,而抽烟则是对这一点的有力反抗——抽烟的话,你有大几率可能会死于肺癌,冠心病什么的。这算是对不可掌控人生的另一种掌控形式。在无法自杀的懦弱下,你起码可以尝试慢性自杀。


人就是应该抓住什么。为此她还看不起雷蒙德卡佛。

说真的,酗酒起码可以死于酒精中毒或者肝癌什么的,为了避免这种死法你应该戒酒这不错。可是哪又怎么样,你意外死于抽烟,这应该感觉起来并不美好。


佩内洛普这辈子都不打算戒烟。

她起身打算去厕所抽根烟,她要放任自己在洗手间流泪。去他的格蕾塔,待会儿我就说没什么,流过了泪就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任何人都应该有这个觉悟。格蕾塔也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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